李清照

 

〈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十八歲結婚，十九歲卻朝廷變故，與丈夫分隔異地，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到了重九，思念自然更加強烈。想起重九，想起菊，「薄霧濃雲愁永晝」是觸景生情，是一種鋪敘，就是先看很多環境事物，而且都與她想表達的事情是有關的。

　　看窗外有「霧」有「雲」，而室內則有「瑞腦銷金獸」。「金獸」是金屬製的獸形香爐。「瑞腦」則是香薰。「佳節又重陽」中用了「又」字，讓人聯想昔日佳節有丈夫相伴。但今年不同昔日，就是因為與以往不同，思念便更強烈了。「玉枕紗廚」，就是看見睡房中的瓷枕與蚊帳，「半夜涼初透」充分表達孤單寂寞的感覺。

　　這首詞是夫妻分別之後，李清照寫給丈夫的信。丈夫看了之後，也將《醉花陰〉詞混入他自己用三日三夜寫的五十首詞中，給他的朋友陸德夫，問：「這五十首中，哪一首寫得最好？」

　　數日後陸回答：「沒哪一首好，就只有三句最好！」那就是李清照原創的那三句：「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黄花瘦。」

　　由此可見，李清照的詞實在很有魅力，此詞就如同圖畫一般豐富，從室外寫到室內，從客觀的環境，引起了一種愁思。第一句「薄霧濃雲愁永晝」就帶出內心世界，讓人能體會其心情，而且能看出其細緻的觀察，從而帶出感情，這就是文學家的能耐。

　　「東籬把酒黃昏後」中，「東籬」讓人想起陶淵明的詩句「採菊東籬下」，也就是品菊花、飲菊酒。「有暗香盈袖」則出自古詩十九首中「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意指丈夫有好東西(馨香)想送自己，但因不在身邊，無法送贈，所以只好暫時藏於袖中。

　　至於「簾捲西風，人比黄花瘦」不知有何體會？簾捲之際何以想起西風？這是一種淒涼的感覺。言有盡而意無窮，而她丈夫收到時，卻會感到十分震憾。實際上是因西風而捲起簾，有秋涼、涼天、秋風秋雨愁煞人等秋意感覺，由於她的相思、獨居，丈夫不在身邊，十分憔悴，所以比菊花還要瘦削。如此將菊花與自己比較，很難沒有悽涼的感覺，所以「銷魂」就是淒涼之意。

　　李清照的詞何以成為絕唱？就是因為她的深情，無限相思，耐人尋味。手法十分含蓄，毫不濫情，且前後呼應：如「愁」與「瘦」、「涼」與簾捲西風」等，結構十分講究。李清照的前期作品，所謂「曲盡人意，姿態百出，餘韻綿綿美不勝收」，這正是後人對她的點評。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时，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首也屬前期作品，是二十二歲所作。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李清照因而寫了這首詞：當時她與丈夫分居異地，勞燕分飛，故她不能留在京師，要跟她的父親返回家鄉。

　　詞的起首也是豐富的鋪敘，看見有荷花(藕)、竹蓆(玉簟)，大概就在自家花園之中。時值秋天，已有涼意，她對生活十分熱衷，所以獨自划舟，須知這一個「獨」字，反映如丈夫在身邊，定當兩人相伴，而現在則只有自己一人。寫到這裏，可以看到她從室內走到戶外，再從自家的花園走到水面的小舟之上，意象十分豐富，如同圖畫一般。

　　然後她便抬頭，看見天上的浮雲，從中可便她的鋪敘充滿變化。在天空中看見「雁」，由於飛鳥在古時具有傳書的功能，她便回想丈夫有否寄信給自己？現實上並沒有收到過丈夫的信。行文至此仍是白天，下句「月滿西樓」，便已是夜晚了，亦即等了很久，十分惆悵。

　　上片中的「獨上蘭舟」，與下片的「花」字呼應：「花」一般用來形容女子，而「花自飄零」便如同蘭舟上的自己；而「水自流」就是形容丈夫在外，繼續去做他自己的事。而「一種相思」何以會有「兩處閒愁」呢？就是指分隔兩地的自己與丈夫，而且很有信心，相信自己想念對方的同時，對方定必也在想念自己。這一種情懷，她始終無法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便表現出一種距離，此一設想也是相當精的：「眉」與「心」雖是很短的距離，但「眉」是別人可見的，但「心」是自己感受的，即說自己決定不想再去想了，但思念仍在，一剎那間，立即在內心中湧現了。這就是她詞意的鮮明之處。

〈武陵春·春晚〉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這首是後期寫的，與前期十分不同，但這首詞依然婉約，沒有甚麼誇張的文字。「風住塵香花已盡」，有風、有塵、有花，從視覺上都是可見的，而動作卻是「倦梳頭」，也就是不想梳，假如是電影畫面，就是拿着梳子慵懶地坐着，卻沒在梳頭。這是一個動態描寫，表達出厭倦之情這是一種鋪敘，是《詩經》賦、比、興的作法：賦是直敘，但直敘也可以是多變化、多角度，畫面豐富的。

　　若不了解李清照的背景，光看「物是人非四字，很多人以為是老生常談。但對李清照而言，這是北宋滅亡、宋室南渡，自己跟丈夫一起逃難，一心想保護這批文物，結果仍然不斷散失，之後丈夫離世，而自己寫這首詞時已經五十二歲，已到遲暮之年，這正是她的「物是人非」。所以「欲語淚先流」。

　　然而我們知道她早年就很懂得生活，雖然目前已遭遇許多事故，但她仍有解脫的方法。因此下片筆鋒一轉，寫「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就是想到當地風景名勝區散心。但她有去嗎？並沒有。她提這件事，是表達很想解脫自己的鬱結：還有什麼辦法？不如出去走走？那地方的春天景色很好，但從「擬」字就知並沒有行動。

　　下句「只恐雙溪舴艋舟」，這裏的「只恐」與前句的「聞說」，都是一剎那間，很想解脫之心，而作了一片虛擬之景，一場虛擬之行。她很想去，但沒有去，她的一念閃光，竟然一波三折：想起少女時的自己多開心？想起丈夫在時相處得多寫意？但現在都沒有了十分深沉。「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舴艋舟是很小的船，承載不了她的愁。

　　大家還記得李後主如何寫「愁」嗎？「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可見在李後主的眼中，「愁」仍是有數量的。然而李清照如何寫？她筆下的「愁」並沒有「數量」，而是「載不動」的，亦即「重量」。由此可見，李清照心中的愁，不是閒愁，不是離愁，而是國愁、家愁、情愁(丈夫去世)，所以顯得沉重。

　　全詞的內容深刻，用字卻十分淺顯簡單，她的婉約便是如此而來，率真自然。她的「欲語淚先流」並不是簡單的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