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日 星期一

培尼事件

  星期六的清晨,路過小鎮自動販報機。機器裡賣的都是當地小報,內容主要是這個縣的鄉村和小鎮的地方新聞。我們住在這裡多年,卻幾乎從來不讀這些地方小報。可是今天,就像上帝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腦門,我在匆匆走過販報機的時候,朝展示頭條新聞的玻璃門掃了一眼。於是,在走出超市的時候,破天荒地買了一張縣報。


  頭版有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一寸半長,一寸寬,照片上的人我們很熟悉。雖然從未謀面,可是在一本介紹美國種族演進的書中,我們曾經提到過他。他叫勒姆爾·培尼,是美國軍隊的一名中校軍官。


  今天,培尼中校成為我們這個縣主流報紙上的頭條新聞。報上還有一個通知:這個星期日,2004年7月11日,是發生在我們麥迪遜縣的培尼事件四十周年的紀念日。在我們家附近的一個教堂裡將舉行一個紀念音樂會。


  我們似乎是期待已久,卻仍然感到十分驚訝。只有住在這裡,你才能感受到,這個事件,對這個縣的民眾是多麼沉重的一個歷史負擔。而今天麥迪遜縣對培尼軍官的紀念,見證著這個縣的民眾內心發生了多麼深刻的變化。


  四十年前的現在,是美國歷史上氣氛緊張的一個夏日,緊張的根源就在幾個極端南方州。在培尼事件發生的九天前,美國的《民權法》在1964年生效。這個法案正式宣布結束了歷經八十年的種族分離。大家都明白,雖說這是聯邦法,可是它首先是針對幾個南方州的。全世界都熟知美國曾經有過種族隔離制度,其實在美國五十個州中,只有少數南方州實行過種族隔離。


  在這漫長的八十年裡,南方本身也在往前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是南方變化的當口,從要求教育質量的平等開始,黑人終於在聯邦最高法院取得一步步的勝利。一部分南方州相繼解除了種族分離。在這個過程中,最頑固的所謂南方深腹地:密西西比州和阿拉巴馬州,都因此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民眾動蕩。


  我們所居住的佐治亞州,也有過種族分離制度,在變革的關鍵時刻,卻並沒有出現像阿拉巴馬、密西西比那樣大的民眾動蕩,黑白學生的合校也在逐漸完成。其主要原因,是這個州的領導人明智地作出了順應歷史潮流的決定。本來,這個州也許就可以逐漸過渡,平穩越過這個歷史關頭了。可是培尼事件突然改變了佐治亞州的歷史。


  任何一種立場,最怕的是極端分子。南方各州當時處於緊張狀態,主要是極少數KKK極端分子,如同今天的恐怖分子一般,你根本無法預期他們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做出什麼事情來。正因為如此,很少的人就能夠造成大的恐怖,尤其感到恐怖的是黑人。


  培尼軍官是個黑人,卻不是當地人。他的家是在首都華盛頓。翻開培尼軍官的履歷,那是一個非常傑出的美國公民。他是「二戰」老兵,也是一個教育家。從太平洋戰場回國以後,培尼軍官是華盛頓地區學校的助理主管,管著五個學校。他領導著童子軍,還是預備役的軍官。


  1964年的這個夏天,他離開北方的家,去到南方的貝寧堡就是為了參加定期的預備役軍訓。軍訓在7月10日結束,他和兩名戰友聽說南方現在對黑人不那麼安全,就決定在夜間行車,希望在穿越南方的時候不引人注意。就在經過離我們家三十英裡的雅典市的時候,他們在佐治亞大學正門,那個著名的黑色鑄鐵小拱門前,略作停留。那是7月11日清晨三點,原來的駕車人實在困了,培尼軍官就上去把他換下來。他們還看了地圖,決定抄近路,順72號公路,再拐上了172號公路。


  那個凌晨,空空蕩蕩的雅典市街頭慢慢駛過另一輛車,那是住在該市的三名KKK極端分子,他們晃在街頭,是自命有維持「秩序」的任務。約翰遜總統在九天前簽署了1964年《民權法》,這使得他們怒火中燒。這段時間,他們風聞北方的民權工作者要來南方開展活動,因此,當他們在雅典市看到一輛由黑人開的華盛頓車牌的車子,就認定這是「約翰遜(總統)的小子們」來了,決定要「教訓教訓」他們。


  於是,三個白人駕車尾隨著三個駕車趕路的黑人,直到駛入夜霧彌漫的荒野中。172號公路是一條鄉村小路,清晨更是渺無人跡。三個KKK分子的車最後在逆向道超車,趕到駕車的培尼軍官左面。其中兩個人開槍,多發子彈射入車窗,駕車的培尼軍官當場被打死。


  車中幸存的兩人被槍聲驚醒,一開始還以為是炸了輪胎。之後才發現自己身上都噴上了血,疾駛中的車子完全失控。他們好不容易接過車,剎在一座大橋邊,只差一點點,他們就衝進河裡去了。這條河叫做「寬河」,橋頭豎著我們居住的麥迪遜縣的界牌。車子剛剛卡入這個縣的邊界線。麥迪遜縣因此卷入一場旋渦。


  一個聯邦黑人軍官在南方被無辜謀殺,又是在新的《民權法》通過僅僅九天的時候,被普遍認為是挑戰《民權法》的第一個案子,全國震動。大家心裡都明白,對於這樣一個有爭議的法律,紙上的條文是一回事,它真正是否有效,要經過執行的考驗。聯邦調查局派下了幾十個探員。當時的佐治亞州行政領導人也下令徹查,並向全國表示,發生這樣的事情,只是個別人的行為,我們州並不容忍謀殺。可是,事情的進展卻最終把整個麥迪遜縣,甚至把佐治亞州都籠罩在幾十年不散的陰影中。


  這樣的案子,最有效的破案方式就是懸賞征集舉報。因為作案者是在社會底層,對於知情者來說,賞金是他們一生都無法夢想到的一筆巨款。在得到線索後,聯邦探員約談了為兩名謀殺者開車、卻沒有開槍的蘭奇,他最終講出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並且供出了兩名開槍者梅耶和西姆斯。蘭奇成了最重要的目擊證人。另外一個重要證人,是在雅典市開修車行的葛斯塔,他是兩名嫌犯的朋友,出事之後,他們親口告訴他,謀殺培尼軍官的案子是他們開的槍。


  破案似乎很順利,因此,這個案子的刑事審判在案發一個多月就開審了。


  按照規定,案子在案發地審判。這個默默無聞的南方小縣的縣城,突然因開審一個全國大案而一夜出名。離我們家只有三英裡的小鎮上,近百名記者從全國各地蜂擁而來,把小鎮中心最漂亮的一棟古老紅磚樓房,團團圍住。那棟建築物是縣法院。現在,法庭已經在幾年前搬離,紅樓還站在老地方,今天走進去,還可以看到原來法庭的布局依舊,陪審員的木椅子已經搖搖欲墜了。站在積著塵土的空曠大廳裡,真是很難想像,四十年前這間普通的屋子,曾經是全美國關注的中心。


  看上去,這只是一個凶殺案,可是在當時,大家都明白,這是一個KKK的謀殺案件。也就是說,在當時的南方,大家預料,這會是一個特別的、「政治氣氛濃厚」的刑事審判。


  法官斯凱爾頓是一個參加過「二戰」的軍官,還是一個前檢察官。是一個公認的「非常好、也非常傑出的紳士」。在開審前,在他寫的二十七頁對大陪審團的要求中,特地寫了要求陪審員放下偏見的條文:「本法庭保護進入法庭的所有公民的權利。不論他是窮是富,不論他的身份地位如何,不論他是黑人還是白人,是紅種人還是黃種人。」法官要求陪審員放棄一切偏見,「平靜地」權衡證據,作出判斷。


  可是,在斯凱爾頓法官對大陪審團講話的時候,他也似乎是在向一個龐大的聽眾群演說,他表達了一些政治見解。甚至闡述了自己對新的《民權法》的反對意見,主要是在《民權法》中,為了保護弱勢群體,干預了業主歷來擁有的一些權利,這在有著悠久自由經濟傳統的美國,是特別引發爭議的。他認為這樣的立法,「將是葬送這個國家自由的一個開端」。斯凱爾頓法官對陪審員的講話很不尋常。似乎預示了,政治觀念、政治立場,始終無可避免地成為這場刑事審判的背景。


  在今天,麥迪遜縣的後一代,已經無法想像,怎麼可能發生如此荒唐的謀殺。那天晚上相遇的那三個白人和三個黑人,他們非親非故,無冤無仇,謀殺也沒有任何金錢利益的動機。在今天,新一代的麥迪遜人,回頭去看,都說這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謀殺。可是,被告的辯護律師赫德森是當地人,正如他在今天所說,這三個白人是KKK極端分子,在四十年前,「不僅他們的思維方式如此,還有很多人也是這樣的,雖然是錯的,至今仍然是錯的,可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就是這個樣子」。


  開審是在1964年的8月,檢察官請出的第一輪證人是和培尼軍官同車的兩個預備役軍人。他們講述了那個恐怖夜晚的經歷,可是,事發時,他們兩人都還在睡夢之中,驚醒後全力試圖控制車子,在黑夜中能看到的也很有限,因此,從「目擊犯罪」的角度來說,證詞不能「扣住」罪犯。


  檢方的主要證人是為槍手們開車的蘭奇。由於蘭奇也是涉案者,在開審之前,已經在監獄裡待了幾個星期。在開審前,蘭奇臨到上陣的最後關頭,突然拒絕出來作證。他宣稱自己在牢裡待了三十天,失眠、精神上受到侵擾,情緒低落到極點,因此現在他可能不負責任地作證和簽字,所以不能出庭。證人葛斯塔也采取了同樣的態度。


  經過檢辯雙方的反復爭辯,最後蘭奇和葛斯塔在調查階段對聯邦探員的交代,還是被法官斯凱爾頓同意呈堂。在美國憲法中,規定被告有權面對自己的證人。證人要當場宣誓說實話。可是,依據佐治亞州當時的一條法律,法官有權決定,這樣的書面證詞是否可以呈堂。這條容許「未經誓言證詞」的法律,後來被判定是違憲而廢除,這是後話了。可是,法官斯凱爾頓也同意兩名被告:梅耶和西姆斯,在法庭上不接受雙方律師詢問,只發表一個自己和凶殺無關的聲明。大概是對第一個決定的平衡吧。


  這樣,蘭奇和葛斯塔雖然沒有出庭作證,可是當時宣讀的他們的交代證言,是合法的證據。


  在結辯的時候,州檢察官對陪審員們說,他認為蘭奇和葛斯塔對聯邦探員的交代,是壓倒性的證據。他稱被告是「冷血謀殺者」,他試圖喚起陪審員們對這個黑人的惻隱之心。檢察官告訴他們,培尼軍官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也會感覺痛苦,也渴望生活。培尼軍官對自己生命的珍視,和被告一樣,和陪審員們一樣,也和檢察官一樣。「紳士們,請拿出勇氣,做一個正確的抉擇。」「讓我們向世界宣告,他們從佐治亞州的雅典市跑到我們縣裡來殺人,我們麥迪遜縣是反對的。向全世界宣告,這是錯的。」州檢察官提出要求判處被告死刑。


  辯護律師赫德森的辯護焦點,是強調,他認為證人蘭奇的證詞是「被強迫提供的」,還指出心理醫生證明蘭奇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可是,另一名辯護律師達西,幾乎把辯護集中在挑起種族話題。他的結辯帶有極大的煽動性,甚至提到聯邦政府意圖陷害南方白人的謠言。他還對陪審員們說:「別讓人家說,我們麥迪遜縣的陪審團是在把電椅變成一個祭壇,用我們人類成員的新鮮純淨的肉體,去滿足那些憤怒暴徒們野蠻未開化的、充滿報復心的欲望。」甚至多次提醒:「你們是白人的陪審團。」


  是的,十二名陪審員全部是當地的白人,如果放到今天,也就是我們的鄰居們。據說,他們之中至少有三分之二是KKK成員或者是KKK的同情者。不到四個小時,陪審團就作出了「被告無罪」的裁決。


  由於此案發生在1964年《民權法》生效後的第九天,所以雖然對謀殺罪的起訴失敗了,但有了這個法,聯邦政府就能夠以違反聯邦《民權法》的名義再次起訴。對雅典市這兩名嫌犯侵犯民權的再次起訴,是在案發將近兩年之後。


  在1966年6月的這次聯邦審判中,還是借用了麥迪遜縣的同一個法院大樓,同樣還是當地的白人陪審員。這一次,梅耶和西姆斯,被定罪,分別判處十年的刑期。


  在培尼案的謀殺罪審判中,證人拒絕作證,在當時是可以預料到的,當地白人民眾普遍有種族歧視觀念,證人必然會感受民眾的壓力。即使證據充分,陪審團作出「被告無罪」的裁決,也仍然是可以預料的。在陪審團開脫證據確鑿的謀殺罪的背後,是四十年前當地南方白人的一個很普遍的立場:他們不認為一個黑人的生命和一個白人的生命是等同的。這個立場是一種隱隱約約的觀念,平時他們不必作出聲明和表態張揚,他們甚至可能都沒有清楚地問過自己。


  這個問題在日常生活中似乎並未出現,即使在四十年前,因極端反對種族平等而要出去殺人,還是極為罕見的事情。絕大多數的南方白人民眾勤勤懇懇勞動,他們是善良的,也是守法的。他們有種族偏見,看不起黑人,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要去謀殺。相反,南方以治安良好出名,一向標榜「法律和秩序」。此案的兩名凶手都是有些問題的人,其中的西姆斯,甚至在等候《民權法》審判的時候,就因開槍打傷自己的妻子,已經坐在牢裡了。


  可是四十年前的那個夏天,這樁謀殺案尖銳地把問題挑開了:白人殺了黑人,你同意依法判處白人死刑嗎?假如同樣的證據證明是黑人殺了白人,你還會裁定被告無罪嗎?法庭上的十二名陪審員是隨機抽樣而來的普通麥迪遜公民,他們被看作是麥迪遜縣的、佐治亞州的甚至是南方這幾個州的白人民眾的像征。於是平時只是隱隱約約存在的這種對生命價值的不平等看待,這種對大多數人來說,幾乎是一個個人隱私式的觀念,終於在1964年的夏天,被毫無遮攔地公之於世。


  沒有一個人、一個地區,是願意輕鬆面對自己的惡行、面對自己鑄成的不可挽救的大錯的。時間越久,事實就越清楚:培尼中校被殺,正義卻沒有伸張,責任在麥迪遜所有的人身上。四十年來,背負這個歷史重負,感受最沉重的,也就是這個麥迪遜縣。在一本本歷史書中,都清清楚楚地記載著,在1964年夏天,是麥迪遜縣的陪審團,在法庭上判定殺人的被告無罪。


  隨著時間流逝,老一代的麥迪遜人不願意提起培尼案,新一代的人在漸漸忘記。美國歷來非常注重在歷史遺址立一塊小小的紀念牌的。可是,在麥迪遜縣的培尼遇難地,卻什麼都沒有。


  我們幾次在開車經過寬河大橋的時候,不由自主談到培尼中校被殺案,我們問自己:「為什麼這兒還沒有豎起一塊培尼中校遇難地的紀念牌?」我們也這樣回答自己:「也許,麥迪遜縣還沒有等到卸下歷史負擔的那一天。」


《掃起落葉好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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