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人的世界觀:你以為這世界是真的?
「精神病人各不相同,形形色色,但有一點卻是一樣的——他們都認為自己是正常人。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抓住了精神病人的精髓。所以,無論一個精神病人的邏輯多麼嚴密,思維多麼清晰,你也不要太過吃驚。」
我是一個精神鑒定醫師,上面這段話是我畢業時導師對我的叮囑,也一直是我的座右銘。但,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小小陰暗面,我的陰暗面則是一種快感的尋求——其實只要是精神病,無論思維邏輯再怎麼縝密,也會有漏洞可循。找出那個漏洞,摧毀他的理論,然後看著他目瞪口呆茫然無措的樣子,實在是讓人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
這點小小的快感是支持我一直從事這項工作的原因,畢竟跟精神病打交道算不上什麼風光的職業。就像這次,我被委派與公安部門合作,都是在保密情況下進行的,一切見不得光。
網監支隊的隊長李雄遞過來一份材料,被我直接丟在了桌子上。太過專業的東西我看不懂,也沒必要看懂。
李雄只能給我口述案情:「嫌疑人崔迪,在網絡上以‘FE’這個ID進行一系列破壞活動,通過後門程序對一些運營服務器進行攻擊,篡改其正常的運行程序。此人還在網絡上散布名為‘FE’的惡意病毒,一旦計算機運行了其中所包含的代碼就會出現大規模文件自毀情況,並且會自動生成跟用戶無關的新文件,破壞力極強。幸虧我們發現及時,將其抓捕,制止了病毒的不可控傳播。若是任由‘FE’病毒發展下去,它對於世界網絡造成的破壞性將大大超過蠕蟲病毒。」
聽完李雄的介紹後,我有些奇怪:「這不就是一個黑客嗎?我能做什麼呢?」
「雖然嫌疑人進行了一系列的破壞活動,但因為沒有涉及到國家機器和軍事機密,也沒有涉案金額的情況發生,所以在量刑上沒有參考,尚且無法定罪……」
李雄抓了抓凌亂的頭發,又道,「重要的是,通過技術審訊,初步估計此人有嚴重的反人類傾向。但這需要相關專家的鑒定,這就是請你來的原因。」
「反人類傾向?」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麼厲害?這個崔迪是干什麼的?」
「西北大學生物系的高材生,畢業後從事了IT行業,搞程序開發,是個名副其實的高智商人才。」
我苦笑一聲。根據我的職業生涯來看,越是高智商的人,性格上往往有致命的缺陷,這或許是造物主的公平。我說:「既然是這麼嚴重的公共安全事件,放心,我會按照你們的要求給出鑒定結果。」
李雄又囑托道:「我希望你清楚……我們不是想知道這個人健康不健康,而是要明白他到底能對社會構成什麼威脅?」
我表示明白,然後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走進了早已准備好的隔離審訊室。
出乎我的意料,嫌疑人「崔迪」竟然是個女的。看來有時候提前看看材料還是有用的。
她留著短發,雙手托著下巴眉開眼笑地瞅著我:「呦,公安請的專家來了?」
我面色如常,鎮靜地拉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下。雖然是個小姑娘,但犯罪嫌疑人不戴手銬還是讓我有些不適應。
我還沒說話,她倒搶著開始了,「外面那幫人說我有反人類傾向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她「嗤」的笑了一聲,撇了撇嘴說:「愚蠢的人類。」
我問:「你這是承認自己有反人類傾向嘍?」
她撇著嘴:「當然沒有,我就是人類,為什麼還要反人類?我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幫助人類。」
我:「幫助人類?什麼意思?」
她:「算了。就算我說了,你能信嗎?」
我:「如果這個世界上還能有個相信你的人,那就是我了。你可以把我當朋友。」
崔迪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看你年齡跟我差不多,應該能理解我說的東西。好吧,我可以告訴你,不過……」她環視了一下四周:「這裡沒有監聽設備吧?」
我:「放心,沒有監聽設備,他們不會對我們的談話內容感興趣的,他們只對我最後的鑒定結果感興趣。」
她:「那就好,我不想咱們的談話被其他人聽見。」
我:「為什麼?」
她:「因為……那樣會害了他們。」
我:「哦?那你就不怕害了我嗎?」
她:「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
從我進來開始,崔迪說的每一句話都很無釐頭。但越是這樣,我越能盡快找到她的漏洞,我耐著性子道:「好,那咱們還是說回正題吧,你說你當黑客是在幫助人類,這個怎麼說?」
崔迪停了一下,說:「先說點別的吧,對了,你了解佛學嗎?」
我:「略懂,研究過一點。」
她:「那我問你,‘佛’是什麼?」
我:「‘佛’的意思是覺悟者。」
她笑了笑:「不錯,那佛都覺悟什麼了?」
我:「《金剛經》裡的一句話很有概括性:一切有為法,皆是虛妄,如夢幻泡影。」
崔迪贊道:「不錯,看來跟你能有共同語言了。你認為佛覺悟的對嗎?」
我:「佛學只是宗教的一種,它的產生是有具體的社會原因和歷史原因的。四大皆空是唯心主義觀,我認為是錯誤的。就像大地是由物質構成的,這點毋庸置疑。」
她:「你認為是錯誤的,那‘你認為’算不算唯心主義?我還認為大地是由狗屎構成的呢,又怎麼說?」
我皺了皺眉頭,沒想到這妮子不僅胡攪蠻纏,還口出髒話。我說:「咱們就別談佛學了,還是說說你自己的問題吧。」
崔迪看著我:「我沒有問題,是整個人類有問題。」
我:「人類有什麼問題?」
她似笑非笑:「人類沒有問題嗎?我問你,人類是怎麼來的?」
我:「達爾文說,我們是進化來的。」
她:「你是進化論?」
我:「你是神創論?」
她:「都不是,我是偏向於進化論的技術論。」
我在心裡偷笑了一聲。這個所謂的高智商人才看來不過爾爾,除了胡攪蠻纏就是故弄玄虛。通過交談,我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找到她的致命漏洞,我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看到這個趾高氣揚的女孩子目瞪口呆的表情。
也許是察覺出了我的態度有異,她開始正經起來:「我接下來要說的東西跳躍性非常強,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跟上我的思維。」
我:「請放心吧,程序員同志。」
她:「如果你是進化論的擁躉,應該知道物種大爆發和進化論之間的矛盾吧?」她伸出食指,在桌子上畫了一道緩慢而平穩的直線。
「在地球幾十億的種進化過程中,一直都是這樣的模式,物種單一,平穩而緩慢……」說到這裡,她忽然在直線上畫了一道向上的斜線,像突然出現的一道階梯。
「但是,在這漫長而單調的進化過程中,卻出現了幾次物種大爆發現像。以寒武紀為例,在3.5億年前,地球上在一個相對短暫的時間內突然出現了像捕食生物這樣復雜程度前所未有的新物種,中國的澄江化石群就屬於此例。從水母、蟲類、觸手類、腕足類、各種節肢類,到最高的脊索或者半脊索動物,種類共有五十八門之多。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生物應經過長期緩慢的演變,累積極微小的變異,再加上自然環境的選擇,先有新的‘屬’,新的‘科’,才能逐漸進化成一個新的‘門’。寒武紀出現如此多的生物必然要經歷一個漫長的演化過程,然而事實上這中間並未留下任何進化或演變的痕跡。」
我驚訝於她對於古生物進化史的了解,果然是科班出身的。我辯駁道:「你說的寒武紀物種大爆發我知道,之所以沒有留下進化的痕跡,是因為化石記錄不完全的原因。」
她笑:「化石記錄不完全?你要知道化石記錄可是隨機的,為什麼就單單漏掉了中間環節呢?」
我一時語塞,但接著又道:「確實,寒武紀初期大批生物突然爆發,需要大量信息被迅速注入生物圈。但這並不能反駁到進化論,古生代的物種爆發現像只是一種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
她:「我知道單憑這個,並不足以讓你產生信仰的懷疑。好,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我們人類,包括一切進化到今天的物種,它的起源在哪裡?」
我:「很簡單,生命起源於DNA,它具有自我復制和遺傳功能。」
她:「最初的那一個DNA呢?」
我:「於原始的地球表面自然產生。」
崔迪譏諷道:「一堆無機物產生了有機物,你這種想法跟‘腐草為螢’有什麼區別?」
我沉默了片刻,反問道:「那你倒說說看是如何產生的?」
崔迪嘆息一聲,似在回憶過去:「我上大學的時候,我的老師在講到這一節的時候是這樣教我們的,‘地球形成不久之時,火山遍布,大氣稀薄,整個地面處於強烈的紫外線之下,雲端的電離子不斷引起風暴。在這樣的作用下,彌漫在空氣中的分子相互作用,以極其微妙的比例互相影響,分割,然後排列結合,產生了最初的一個DNA,它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起源。’然後我永遠也忘不了老師最後問我們的一句話,‘你們知道這樣合成一個DNA的幾率是多少嗎?’」
這個問題好像是在問我一般,我忍不住道:「多少?」
崔迪淡淡地說:「它的合成幾率就像龍卷風卷起了一堆廢鐵然後落到地上組裝成了一輛汽車一樣。」
我干咳了兩聲,她的話讓我有些無所適從。但我很快想到我是來給她作精神鑒定的,而不是來跟她探討研究學術的。我岔開話題:「你大學的專業本來是學的生物,怎麼後來又從事計算機行業了呢?」
她:「魯迅一開始是學醫的,後來不也是棄醫從文了嗎?」
我:「魯迅那是為了喚醒愚昧的人民。」
她嫣然一笑:「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忍住想抽她的衝動:「那你倒說說看,你怎麼喚醒人民了?」
她:「我設計了一個模擬程序,你可以管它叫‘主創程序’。這個程序裡一開始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源代碼。這個源代碼具有自我復制功能。我只給它輸入了一條指令:存在。」
我:「然後呢?」
她:「然後我就觀察它的反應。」
我:「什麼反應?」
她:「一開始什麼反應都沒有,完全沒有動作。我便將它拖進後台操作,不再理它。事實上,我都有些忘了這回事了,直到又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後我才想起這檔子事來,便打開程序進行觀察。」
我有些好奇:「你觀察到什麼了?」
她:「我觀察到在過去一個月的時間裡,源代碼進行了緩慢而平穩的自我復制,產生了大量的重復性代碼。直到有一個代碼在自我復制的時候出現了BUG。」
我:「BUG?代碼自我復制怎麼會出現錯誤?你設計的程序有問題。」
她:「不是主創程序的原因,永遠沒有完美的程序,就像這世界一樣。」
這點我得承認,我說:「好吧,你繼續。」
她:「出現了BUG的代碼開始與別的代碼結合,產生了不同種類的代碼。這些代碼在自我復制的過程中,又產生了另外一些不同的代碼,使得代碼的種類越來越多。但這個時候整個復制繁衍過程還是平穩而緩慢的,直到一個特定的時期,也許是因為量變引起質變的原因,代碼的數量忽然間劇增,其種類也空前繁多。」
我皺眉道:「就像……」
崔迪接住了我的話:「就像物種大爆發。」
我咽了一口唾沫。
崔迪繼續:「而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了一個更令人震驚的現像。」
根據進化理論,我忽然能想到那個所謂的「震驚的現像」是什麼,脫口而道:「難道是……吞噬?」
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沒錯!為了執行我輸入的那條‘存在’指令,代碼之間為了爭奪有限的硬盤空間而開始互相吞噬,一些單調而簡單的代碼很快就被淘汰掉了,這樣又使得大爆發之後的代碼數量迅速減少,然後以一個相對穩定的速度繼續復制繁衍。直到下一個特定時期,量變引起質變,又出現爆發,同樣的情景重復上演。」
我很震驚:「你是在用數字來模擬物種進化?」
崔迪:「不只是模擬。你要知道DNA就是由A、T、C、G四種代碼組成的長鏈分子,每一個符號表示一種嘌呤或嘧啶化學分子,就像計算機程序代碼是由0和1構成的一樣,它們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這才是我設計主創程序的真正意義。」
我:「可你設計的終究還是一堆代碼。」
她注視著我:「在我所設計的程序裡,隨著代碼不停地復制繁衍,其種類也變得越來越多。經過數次大爆發以後,那些沒有競爭力的代碼種類都被淘汰掉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適應性極強且較為復雜的代碼。甚至有些代碼經過若干次選擇和組合後,還構成了簡單的程序。」
我有些瞠目結舌了。程序之中生成程序,就像……就像生命之中孕育生命一樣,這個叫崔迪的女人,對著一堆電子生命扮演了一次造物主的角色!
我自我鎮定了一下,問:「那最後呢,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她:「沒有最後,因為我發現隨著代碼復雜程度的提高,其進化速度越來越快,盡管互相吞噬,但數量還是越來越多,成幾何倍的增長。在我觀察到第四十五天的時候,因為內存的原因,主創程序崩潰了,所有數據全部清零。」
我:「假設內存無限,讓程序一直運行下去,會怎麼樣?」
她看了我一眼:「你應該能想得到的。」
我愣了一下,啞然失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說,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包括人類,都是由一個類似程序裡的源代碼進化過來的嗎?」
她點頭:「沒錯,我們可以同樣叫它‘主創程序’。」
我:「這就是你在網絡上到處攻擊服務器,散布‘FE’病毒的原因?」
她:「不,不止這個。」
「行了吧!這位姓崔的女同志!」我實在有些忍受不了她的歪理邪說了,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身體,「看,這是什麼?這是皮膚!是實實在在的血肉,而不是你所謂的什麼程序代碼!我們的大腦構成很復雜,不僅有智商,還有情感,這是任何程序也不可能模擬的!」
「那都是你自己的想像和認為而已!就像主創程序裡面的那些代碼一樣!」崔迪也激動起來,拍著桌子吼道。
「是什麼決定了你是你?我是我?每個人的個體物理上只是不同結構的神經元網絡而已!因為結構不同,對同一信息的輸出和反應就不同,人的成長其實就是神經元網絡的進化!這些神經元網絡,跟那些電子集成電路板沒有任何不同,只是數目上更加龐大而已!人的大腦約有800億個神經元,是這個巨大的數字迷惑了我們!其實這才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最佳範例——大量的簡單構成了復雜,大量的神經元構成了不同的感覺載體!人類感覺的實質就是不同神經元網絡對於外界信息作出的不同反應,我們就把這個玩意兒叫做意識!」
我被她突然爆發的態度震住了,而她還在繼續開火:「我來告訴你你所謂的情感是什麼東西!一切情感包括愛情都來源於你腦中一種叫做‘多巴胺’的激素!就是這種激素會在神經鍵中釋放,造成快感。如果在老鼠的大腦中插入電極,再給它個高潮按鍵,它會一直按著那個鍵直到死!人類同樣如此!而且,不只是性欲,美食誘惑、功名利祿等等所有欲望都源自大腦內的‘獎賞中樞’,所有人,活著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滿足大腦的那個獎賞中樞,讓它帶來快感,到死為止。不管是什麼樣的快樂,不管看上去是多麼的庸俗或高雅——愛情的甜蜜、權利的欲望、音樂的美感、受崇拜的飄然、重大發現的驚喜乃至宗教般的狂熱,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大腦中的一次次電擊!精神鑒定師同志,你以為人類有多復雜?!」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還是第一次被「病人」逼問到無話可說的地步,這讓我感到有些恐懼。我的額頭上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不需要用手擦拭也知道——這是我從小就有的習慣,一緊張額頭就會出汗。
長期的職業素養在這個時候起了作用,我很快便鎮定了下來。面對著崔迪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做了個「請」的手勢:「好,你的見解很有意思,請繼續。」
我明白,自己必須像以前一樣,讓對方把心中的想法全盤托出,然後找出其中的漏洞,一擊必殺,那個時候才是屬於我的世界。所以,現在,我必須先接受這個女人在思想上的討伐。
崔迪重新坐了回去,挑釁似的瞄了我一眼,繼續道:「我知道這個理論很難讓人接受,不過也沒辦法,要不然人類也就不是今天這麼愚蠢的樣子了。」
我:「確實很難讓人接受。怎麼說呢,雖然很精辟,但這畢竟只是你自己的想法罷了。」
她:「不,不止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在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這個理論了。」
我:「哦,還有誰?」
她:「老子——不是我,是寫《道德經》的那個老子。」
我:「《道德經》我讀過,但沒覺得跟你說的這些事有什麼關系。老子只說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道’。」
崔迪伸出了一根手指:「對,就是這個‘道’!什麼是‘道’?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他說在世界誕生之前,已經先出現了一樣東西,這個東西是獨立的,寂寞的,沒有任何依托,是它創造了這個世界。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它,就勉強把它叫做‘道’!這還不明白嗎?其實就是語言上的差異,他說的‘道’就是指創世程序!」
我撓了撓腦袋,問:「如果照你所說,老子說的‘道’就是創世程序,那麼關於創世程序的來歷,老子又是怎麼解釋的?」
她搖了搖頭:「很遺憾,老子並不清楚,只是干脆的承認了‘吾不知誰之子’,他說自己也搞不清楚這個程序的來由。不過就兩千五百年前的水平來看,他能有這個思想已經非常先進了。」
我:「我跟你的觀點不同。我認為老子所謂的‘道’不是指創世程序,而是指宇宙大爆炸前的奇點。那是一個具有無限大的密度的點,經過一次爆炸後,從那個奇點中誕生了整個世界。」
她「撲哧」一聲笑了:「奇點,你還真是不折不扣的主流觀念啊。大爆炸理論本身就漏洞百出,經不起任何推敲,我問你,那個密度無限大的奇點是從哪來的?憑空出現的?」
我一時難以回答。
她:「所謂的奇點,其實並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界限。它不是具體的實物,而是創世程序啟動運行的那一個瞬間。我給你舉一個例子,比如說你玩魔獸吧?你不玩?好,就算不玩也知道這個游戲吧?早晨6點鐘你雙擊圖標,打開程序,那麼這個時間對於魔獸裡的那些人物來說就是世界的奇點。」
我有些煩躁,給自己點上了一根煙:「可你要明白,在一個游戲的程序裡,是有常數設定的,任何運行的活動都要受這個常數的控制。」
她忽然大笑起來:「有啊!有啊!為什麼1+1會等於2?為什麼光的速度是每秒鐘30萬千米?為什麼地球的重力系數是9.8?為什麼絕對零度是負273度而不能再低?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常數設定啊!」
我夾著煙頭的手指在她的笑聲中輕微顫抖,幾乎已經無法容忍這個瘋女人的鬼話,任何生命都只是某個操蛋程序裡面一個該死的代碼?我長長的呼出一口煙氣:「難道你沒發現自己理論中有不合理的地方嗎?比方說,我是一直生活在程序裡的,為什麼我從來感覺不到?」
崔迪不屑笑道:「試問你玩魔獸的時候,游戲裡的那些家伙能感覺到自己是在程序裡嗎?」
我的手一抖,煙灰掉落一地。我掐滅煙頭說:「看來我們扯得太遠了,還是回到當初的問題吧。你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幫助人類,怎麼講?」
她笑笑:「說到這個,還是讓我們先談一下佛學吧。」
我皺眉:「你老是扯佛學干什麼?這跟佛學有什麼關系?」
她:「怎麼沒關系?愛因斯坦就說過,科學是人類對佛學的驗證。」
我不想跟她深入探討什麼哲學和科學之間的關系,於是擺擺手道:「好,你說。」
她撇嘴一笑,仿佛贏得勝利:「你有沒有發現,其實佛教很早就意識到我們的世界是由一個程序衍生而來的了。自從佛教誕生的那天起,它就無時無刻的不在暗示著我們。」
我:「不可能吧,有這種事?」
她看著我:「你琢磨一下。」
我靜下來想了片刻,不禁瞪大了眼睛。如果按照她的理論,我剛才說過的「一切有為法皆是虛妄,如夢幻泡影」,豈不是在暗示我們這個世界的虛幻嗎?
崔迪敲了敲桌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接著說道:「佛說諸法無我,諸法無相,意識是說在一切有為無為的諸法世界中,沒有我的實體,也沒有我所在的世界的實體,所謂的我和世界的存在,都只是相對的生理和心理幻像而已。話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世人再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佛也沒辦法了。」
我抓了抓頭發:「這並不奇怪。中國的道教有這個觀念,源自印度的佛教也有這種觀念。但凡是宗教性質的信仰,都是有些超越物質的空靈味道的。馬克思說過,宗教只是一些結不出果實的虛幻的花朵。」
提到馬克思,她輕蔑一笑,仿佛連反駁都不屑一顧:「在佛教中有三世佛,你可知道?」
我:「知道。過去、現在、未來三世。過去佛是燃燈古佛,現在佛是釋迦摩尼,未來佛是彌勒佛。」
她點頭:「很好,看來你對佛教還真是研究過一些。未來佛彌勒曾隨釋迦摩尼出家,後來在釋迦入滅前先行去世。據佛典記載,彌勒離開人間後,將上升到兜率天,直到五十六億六千萬年後才會重新降生於人間,成為佛祖,普度眾生。這個你可知道?」
我:「對。所以彌勒才會被稱作未來佛。」
她狡黠一笑:「既然如此,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五十六億六千萬年,從來沒有哪一個物種能持續存在這麼長的時間。人類早就滅絕了,他下來還普度誰去?」
我思索了一下:「這個……應該是佛教理論裡的一個紕漏。」
她:「佛學向來以思維縝密,論證嚴謹著稱,怎麼可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我:「這個……」
她又是不屑一笑:「釋迦入滅後,在世間留下了如此多的蛛絲馬跡,可惜人類還是沒能領悟佛祖的良苦用心。罷了——」她搖了搖頭,又忽然道:「我需要一張黑紙,一支熒光筆。」
我從外面拿了紙筆給她,她接過來放在桌子上,卻又問道:「知不知道釋迦佛說過,一粒沙中,就有三千世界?」
我:「這只是宗教理論裡的一種比喻而已。」
她搖搖頭:「不只是比喻而已哦。」
崔迪拿起那支熒光筆,在黑紙上點來點去,畫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小亮點,雜亂中還具有某種規律性的排列。然後拿起黑紙向後退了一步讓我看:「看,像什麼?」
那些熒光的小亮點在黑色的背景上產生了奇異的效果,仿佛鑲嵌在無限深邃黑暗裡的星星。我說:「像……宇宙?」
「呵呵。」她滿意地笑了起來,重新坐回去,拿手轉著筆說:「好,我們現在假設這只是宇宙的一部分,銀河系。那麼,我從這裡找出一個亮點——」她用筆黑紙上標示了一下,「假設放大以後看,有沒有可能會是太陽系?」
我點點頭:「有可能。」
她用筆指著那個點:「假設這裡是太陽系,再把它放大,找到了地球。然後再放大,看到了中國,然後再放大,看到了我們現在的這間屋子,然後再放大,看到一個人,就是你,有可能吧?」
我繼續點點頭:「對,有可能。」
她:「好,找到了你,然後再放大,看到了你的一根頭發,再放大,看到了組成你頭發的一個分子,再放大,看到了組成這個分子的原子,再放大,看到了組成原子的質子,質子已經很小了,只有原子的十萬分之一。然後再放大,看到了組成質子的一枚誇克,然後再放大……知道我們還能看到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崔迪把那張點滿了熒光亮點的黑紙往我面前一推:「我們又看到了這個。」
我失聲叫道:「宇宙?」
「對,宇宙。」她盯著我說:「我們又在你的頭發上,看到了另外一個微縮的宇宙。」
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像電流一樣蔓延過我的整個身體,不是驚訝,不是憤怒,不是傷心,也不是沮喪……我說不出來,這種感覺讓我後背的汗毛在一瞬間全都豎了起來。
「哈哈哈……」看到我呆滯的表情,崔迪竟然抑制不住的狂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喘著氣:「厲害……厲害吧!強大的程序,它創造了無數個世界,卻只使用了一個同樣的循環模式!天才,真是天才……」
「不,不……」我喃喃地說:「這只是你自己的想像而已……」
「不好意思,這還真不是我自己的想像,現實情況確實是這樣的。」她攤開雙手說:「這已經是被科學界證實了的現像。」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皺起眉頭,這樣就不會露出其他什麼表情。我點上了第二根煙,深深的吸了一口,說:「言歸正傳,這跟你說的未來佛降生,又有什麼關系?」
她:「不是很奇怪嗎?如果我們剪頭發,修指甲,洗手,甚至是吃一口蘋果,都在無形中破壞了無數個世界。既然如此的短暫,那這些世界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我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她接著說道:「其實完全不是這樣的,所謂的短暫,只是人類自以為是的想法而已。微觀的世界是屬於上帝的,你們應該知道這句著名的科學斷言。在那些人類無法探究的細微世界裡,蜷縮著不同維度的空間——就是這樣,時間的流逝具有相對性,在不同的空間裡探討時間的進度是沒有意義的。你去洗了一下手,洗掉了一個灰塵,以為只過了三秒鐘,而對於灰塵裡面的某個世界來說,卻已經進化了十幾億年。」
我忽然有些明白她要說什麼了。
她看著我,深吸了一口氣:「未來佛住在兜率天。那是一個花開的世界,無比美妙,無比和諧,也許光速接近於無限,也許個體的思維更加清晰而完善,也許意識可以與意識直接交流而再無語言的隔閡,也許星體龐大而重力系數小的可憐所以他們都像羽毛一樣漂浮在空中……但不管如何,兜率天跟地球本質上是一樣的,它可能是我們世界的一粒沙,我們的世界也可能只是兜率天世界的一粒沙,但我覺得他們來自於微觀世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所以,他們與我們世界的時間流逝速度不同。那麼,」她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關於未來佛的降生時間只有一個解釋:所謂的五十六億六千萬年,是指他們世界的時間,而不是我們世界的時間。」
她恢弘的語言讓人有些眩暈,但這或許會是找尋到她言語漏洞的一個契機,我問道:「如果換成我們世界的時間的話,會是多少?」
「誰知道呢。」崔迪聳了聳肩,「也許幾十年,也許幾百年,也許幾千年。也許……永遠不會來了。他降生與否,完全要看人類自己的表現。」
我疑惑道:「人類自己的表現?」
她:「沒錯。你以為佛降生在世間是為了什麼?」
我:「按照佛教的理論,是為了普度眾生。」
她:「幼稚!普度眾生只是一個暗語!」
我:「暗語?」
她:「對於理解它的人,暗語才具有普適性。我舉個例子,你哪天出席了一個高級宴會,忽然間覺得肚子很不舒服,你會怎麼說?」
我:「我會說,不好意思,我要去趟洗手間。」
她:「對,你去洗手間當然不是為了洗手。」
我:「我理解你的意思……可還是不明白,你所謂的暗語‘普度’到底指什麼。」
崔迪的語氣有些遺憾:「我都已經說了這麼多了……這也是我對人類感到失望的原因。也許在這一點上,世人與我永遠也無法產生共鳴。好吧,我告訴你,‘普度’的真正意義,是指反抗。」
我愕然:「反抗?反抗誰?」
她:「反抗主創程序,反抗創造我們的那個世界!」
我頓時愣住了,佛竟然是來干這個的?
她盯著我認真地說:「佛所在的兜率天,那裡的眾生也是被主創程序創造出來的,就跟我們一樣!但他們的文明已經進化到了相當高等的程度,所以意識到了自身的處境,也就是說,兜率天文明知道自己正處於創世程序的運行之中。想想吧,有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形態設計了這個程序,又在這個程序裡衍生了我們,地球和兜率天都只是其中之一。也許,在這個該死的宇宙之外,我們的創造者就像趴在培養皿旁邊觀察細菌一樣觀察著我們!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動機是什麼,可能是一種生命形態的科學實驗,或者是一時興起的心血來潮,或者是把我們當做參照物來研究他們自己的宇宙——不管怎麼樣,反抗才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我聽得瞠目結舌。
崔迪繼續,她沉穩的口氣就像在從容不迫地陳述一件事實:「聽了我前面講那麼多,相信你也應該能洞悉到了這一點——佛的真正身份是他們那個世界派來的使者,目的是為了能夠和覺悟的人類共同聯手反抗主創程序。但他來到我們的世界後,發現人類的愚昧程度遠遠超過他的想像。為了讓人類覺悟,他便開始在世間說法,以期希望開啟人類的智慧。別忘了‘佛’這個字,本身就是覺悟者的意思。覺悟什麼?佛學一直在給我們暗示。」
我忽然抓到了她的一個漏洞:「竟然佛已經意識到了世界的真相,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呢?反而要世人去參透這些晦澀難懂的佛經?」
「真幼稚啊!」崔迪極其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嘴角:「就算你從猿猴進化到上帝的高度,也要‘講政治’!什麼是政治?說白了,其實就是相互利用和相互威脅的程度而已!創世程序的創造者既然希望我們不斷的進化,就要給我們生存的空間。但是——就像你對什麼什麼不滿一樣,在網上發帖子罵幾句沒事,可要是組織一幫人上街游行會有什麼結果?很顯然,馬上就被和諧掉。」
我:「你的意思是說,如果兜率天文明公然宣布世界真相的話,會被創世程序給消滅掉?」
崔迪點頭:「正解。佛也不想被請去喝茶。」
我想了一下:「照你這樣說的話,那佛只來到我們這個世界了嗎?別的世界有佛嗎?」
她微笑了:「你終於問了一個聰明的問題。佛說他有千萬法身,遍布虛空,這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兜率天文明向不同的世界派遣了很多使者,能聯手的就聯手,不能聯手的就先引導,所以,很多世界都留下了他們文明的痕跡。具體有多少,這就要看兜率天的文明高度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既然兜率天發展到了如此高度的文明,為什麼佛祖會以那種方式來到世間……我的意思是說,總得來點高科技的東西吧?」
她:「我之所以說人類愚蠢,因為他們總是以自己的想法來揣測別人,甚至是別的文明。你知道一個文明進化到一定高度之後會出現什麼現像嗎?返璞歸真,一切無礙。釋迦號稱如來,如來是什麼意思?就是如我本來的面目一樣,這才是文明發展到一個極致的表現。」
我試圖找到她言語中的漏洞,哪怕一絲半點,但可惜的是,她的邏輯嚴密得無懈可擊。我又想了一下,問道:「既然這樣,未來佛彌勒到底什麼時候從兜率天來?」
崔迪聳了聳肩:「天知道。人類還沒有覺悟,他來干嘛?」
我:「佛法已經誕生了三千年,為什麼人類到現在還沒有覺悟?」
出乎我的意料,崔迪忽然間再次狂笑起來,笑得花枝招展,渾身亂顫,一邊笑一邊抹著眼淚說:「繞了一圈,終於又回到原點了,其實你早就該意識到這個問題。這就是我想要告訴整個人類的事情,雖然到現在為止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人類之所以到了今天還沒有覺悟,是因為人類早已經停止了進化!」
我:「什麼?你說人類停止了進化?」
她:「不,不只是人類,整個地球上的物種都停止了進化。我們現在的世界正處於一個零進化時代!」
我愣了一下,她的話讓我聯想起了一列停在曠野裡的火車。
她:「根據科學家的研究,世界上的物種在十萬年前相繼進入了進化停滯期,最後一個進入停滯期的就是人類。也就是說,世界上的任何物種到現在都沒有進化的跡像,而十萬年,本應是一個進化的周期。」
我疑問道:「也許是我們已經進化到了很完善的地步,已經不需要再進化了?」
崔迪歪著腦袋瞅我:「進化到了完善的地步?你覺得你完善嗎?抱歉你在快三十歲的時候,還要忍受長出智齒的折磨,你哪天有一點不對勁,那沒用的闌尾發作起來就會要了你的命。你可以脫了鞋看看你的小腳趾,對於直立行走的動物來說,那完全就是一個無用的存在,除了讓你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另類的人。還有你的尾骨,你的男性乳頭……哦,我都忘了,在你的前列腺旁邊還長著一個已經萎縮的男性子宮呢!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漲紅了臉,爭辯著說:「不管怎麼樣,人類都在慢慢進步,像對於環境的適應,我們就比古人有了很大的優勢……」
「優勢?」崔迪打斷了我,「就因為你天天吃著地溝油、三聚氰胺、瘦肉精、蘇丹紅、化學雞蛋、避孕藥黃鱔、皮鞋膠囊、甲醛白菜、砒霜豬腸、毒豆芽外加一碗化工污染的水而變得百毒不侵了,你就以為自己進化了?如果這樣說,我們比古人確實是進化了,不僅是古人,就連美國人也沒我們進化的好。」
我在尷尬中拋出了新的問題:「人類為什麼會停止進化?按照你所設計的那個程序的構想,到了後期,物種的進化速度應該是越來越快才對啊。」
她:「你說的沒錯。而人類之所以停止了進化,是因為主創程序給我們設置了臨界線!」
我:「臨界線?」
她:「臨界線是阻止我們繼續進化的一個界限。一旦到了臨界線的邊緣,我們就會停止進化。」
我:「為什麼要給我們設置臨界線?難道害怕物種的進化速度會導致主創程序的崩潰?」
她搖頭:「不,不是,神級的技術不會在乎這個。之所以設置臨界線,是因為如果人類繼續進化的話,就會意識到主創程序的存在!這是一條最基本的創世規則,你玩魔獸的時候,也不希望裡面的人物會意識到自己只是生活在一個游戲程序裡的可憐蟲吧?如果他們有了這個意識,那麼你的控制權也宣告完蛋了。」
我:「臨界線是只針對我們,還是所有的……世界?」
她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問兜率天是吧?從理論上來說,主創程序在任何維度的世界都設有臨界線,包括兜率天文明。但他們想辦法突破了程序所設定的界限,繼續進化,然後窺探到了這個宇宙最根本的秘密。」
我:「他們是怎麼突破臨界線的?」
她:「他們怎麼做的不知道。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方式。」
我驚訝道:「你的意思是……」
她忽然間無比正色:「不錯,這就是你一開始就希望我回答的問題,也是你給我來做精神鑒定的原因!別那麼驚訝得看著我,你現在應該明白,我沒有任何的反人類傾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推動人類的繼續進化!」
我:「那麼說,你在網絡上散發的FE……」
她笑了:「你猜出來了。FE根本不是病毒,而是一個程序進化模擬器。它會根據進化設置,將電腦內的所有文件重組,整合出更高形式的數據資料!」
我:「你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你所謂的更高級的數據資料,在世人看來只是一種病毒,一堆莫名其妙的垃圾。」
她:「這個無關緊要,我的目的只是為了讓人類意識到這種事情的存在。因為——」她無比莊重的說道:「只有思維覺醒,才是觸發自我進化的必要條件!」
我:「覺醒?」
她:「對!覺醒之後才能覺悟!要先讓人類意識到主創程序存在的事實,才有可能突破臨界線,觸發接下來的進化程序。你知道AI構想吧,也就是人工智能,這個構想已經提出了很多年,為什麼無法實現?因為一旦實現人工智能,機器就會意識到自己是被人類所創造出來的,這個事實便會提醒人類本身,讓人類懷疑自己也是被某種生命所創造出來的。所以,主創程序是不會讓人類研究出完全體的人工智能的。在未來的幾百年內,我的FE程序便是人類世界的唯一救星。」
我真的已經是啞口無言。本來以為是一個具有反人類傾向或者精神有問題的電腦黑客,沒想到最後她卻成了整個人類的救世主!雖然我盡力用思維對抗著崔迪的理論和語言,但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射釘槍一樣打在了我的心上。那些對於世界的懷疑,那些對於生命的猜測,天吶,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崔迪卻繼續說著,用壯闊的語言延續著我頭腦中荒誕的想法:「人類一旦繼續進化,文明發展便會有質的飛躍!到那時候,兜率天文明的使者彌勒佛便會來到人間,他將聯系起來兩個不同文明世界的力量,為了真正的自由共同反抗主創程序,反抗這無形的束縛,反抗那個高高在上自以為是造物主的家伙!會有越來越多的覺醒世界加入我們的,不同的文明,不同的種族,不同的世界,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聯合起來!想想吧,這將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不管結果如何,這都是自宇宙誕生以來最華麗的一次逆襲!」
我竟然完全沉浸在其中了,緊緊地咬著嘴唇,努力保持著神智的清醒。就在這時,電光閃念之間,我忽然想到了一個被忽視掉的漏洞!對啊,我怎麼把這個最基本的邏輯問題給忽略掉了呢?這個問題,將是我對她發起的最後一次反擊。
我深吸一口氣,問道:「既然人類已經停止了進化,那麼,你又是怎麼意識到主創程序的存在的?」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期待著在她臉上看到目瞪口呆的神情,就像過去我干過的很多次一樣。但她面對著我灼人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永遠不存在完美無缺的程序,每一個程序都會有漏洞,包括創世程序。而我,就是漏洞之一。」
我:「按照你自己說過的話,既然你如此窺伺天機,難道就不怕被創世程序抹殺掉嗎?」
她:「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在崔迪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了一種釋然的表情,仿佛她把所有牽掛都已經拋之於心。夠了!真的夠了!一股巨大的悲劇性力量狠狠地撞擊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胸腔裡肆意流淌血液正在與她的決絕產生強烈共鳴,像海浪一樣衝擊著我的肝膽腑髒。這不是因為她瑰麗的想像,亦非因為她嚴謹的語言,而是,我仿佛看到她用自己的靈魂點燃了一把火來照亮世間。
她安靜地看著我,用我見到她為止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說道:「我把一切告訴了你,現在,你是第二個漏洞了。如果我真的被抹殺掉了,那麼你就是世界的希望。」
「不,不,」我連連搖著頭,「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告訴更多的人,那樣豈不是有更多的希望?」
她凄然一笑,「就算我說了,會有多少人相信呢?而相信我的人,一旦接受了這個理論,終究會被創世程序抹殺,就像在電腦裡刪去一個字符一樣。我不想害別人。」
我:「但你卻又告訴了我。」
她:「我也很猶豫。但總要有人把希望繼承下去。」
我沉默好久,說:「在這裡你不會有事的,除非是你自己想不開。」
她輕輕地抓了一下我的手,讓我感到了她那陌生的溫度,然後,她對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說了我離開之前的最後一句話:「你放心,我是絕對不會自殺的。」
兩個小時前,我走進這間屋子,要給她做精神鑒定。兩個小時後,我走出這間屋子,自己卻精神恍惚,如同走在夢裡。公安那邊要的鑒定書,我始終沒有給出,因為我一直無法下一個結論,我甚至在事後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見過這個叫崔迪的女人,這一切是否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場臆想。而就在我猶豫不決的兩天以後,網監支隊的隊長李雄找到了我,對我說不用再出具鑒定證明了,因為崔迪死了。
她死在了單人拘留室裡,是自殺。她用折斷的牙刷割了腕,當被人發現的時候,血已流干。
沒有遺言。
我費盡周折,終於托朋友搞到了一個FE病毒程序。它在屏幕上輕輕的閃爍著,像一顆跳動的心髒。我的手指從鍵盤上摩挲而過,在這個時候,我可以選擇什麼都不知道,選擇遺忘,選擇作為一個普通人繼續活下去,上班,吃飯,睡覺,慢慢老去……我閉上眼睛,依稀看到她最後露出的笑容。
我輕輕敲下了回車鍵。
電腦運轉起來,所有的文件都像被扔進了焚化爐裡的死屍,以一種劇烈的方式燃燒著,粉碎者,扭曲著,然後又重新爬了出來,以一種全新的姿態,即使所有的人都不認識它們是什麼。
我忽然間就明白了「FE」所代表的意思:Final Evolution——最後的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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