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一年,朝廷任命蘇東坡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廳公事。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是職業生涯的開始。
一〇六一年十一月,蘇東坡去鳳翔任職。蘇轍為他送行,一直送到鄭州。蘇東坡繼續往前走,又到了澠池,也就是四年前他們經過的地方。那個寺廟還在,但奉閒法師已經去世了,遺體葬在寺廟後院的一座塔裡面。而四年前他們在牆壁上題的詩,已經看不見了。
到鳳翔後,蘇東坡收到弟弟寄來的一首詩〈懷澠池寄子瞻兄〉,馬上就和了一首〈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首詩第一句就出手不凡。「人生到處知何似」,人的一生總是四處漂泊,到底像什麼呢?蘇東坡當時二十歲出頭,只是在眉州和汴京之間有過兩次來回,第一次是一〇五六年經過澠池那一次,第二次是一〇五七年母親去世回眉州奔喪,然後在一〇六〇年回到汴京。就是這兩次來回,蘇東坡卻敏銳的感受到了人生的漂泊,好像總是在走來走去。
人的漂泊像什麼呢?他創造了一個不同凡響的比喻,「應似飛鴻踏雪泥」,就像飛翔的鳥兒剛踏在雪泥上,然後又飛走了。這是年輕的蘇東坡對於人生的第一次描述。
鴻,是一種鳥,在季節的流轉裡飛來飛去。《詩經》裡有一首詩叫〈鴻雁〉:「鴻雁于飛,肅肅其羽。」鴻雁翩翩飛在空中,扇動著翅膀嗖嗖的發出響聲。《易經》裡也有一句話:「鴻漸于干。」按次序逐步往前走,後來比喻進入仕途。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鳥兒偶然停留在雪地上,會留下痕跡,然後又飛走了,不知道是往東還是往西。人也是一樣,偶然來到了這個地方,停留了一段時間,馬上又要離開,不知道會去哪裡。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老僧,老和尚,就是奉閒法師已經去世了,塔還是新的,表示去世不久。牆壁不知道什麼原因壞掉了,以前題寫的詩歌也看不到了。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還記得那次艱難的旅途嗎?道路崎嶇,人很困乏,跛腳的驢子發出嘶鳴。
首聯和頷聯寫出對於人生的感觸,頸聯和尾聯寫出重遊舊地的内心感受。好像有點悲觀,但細細品味,又暗藏著一絲溫暖與豪邁。為什麼會這樣呢?
首先,是因為「飛鴻踏雪泥」這個比喻很特別。我們經常用夢來比喻人生,也會用驛站來比喻人生。蘇東坡後來的詩詞裡用過這樣的比喻,比如「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如逆旅」等。夢的比喻,給人更多的是虛幻感;驛站的比喻,給人更多的是過客感。飛鴻踏雪泥,是一系列動作,雖然也有虛幻感和過客感,但是又有鳥兒飛翔的動作,還有留下痕跡的意象,沖淡了感傷和悲觀。人生的一切努力,一切追索,都濃縮在「飛鴻踏雪泥」這樣一個姿態裡了。
其次,在最後的問句裡,蘇東坡說,還記不記得從前我們一起走過崎嶇的漫長道路?還記得一路上的艱辛嗎?雖然是一個問句,但充滿了肯定的意蘊。人生像飛鴻踏雪泥,留下的痕跡都會消失。雖然人生的旅途非常艱難,但是,這一切都成了我們兄弟共同的回憶。我們共同的記憶,消解了人生的艱難。
年輕的蘇東坡在他事業剛起步時,在他被認為是少年得志時,卻體會到了人生的虛無感和漂泊感,好像預示了他一生的經歷:一直無法安頓下來,一直在漂泊。同時,他又以飛鳥的形象,暗暗傳遞了一種向上的力量,並且以回憶和兄弟之情,療癒了這種虛無,流露出一絲溫暖。
這首詩的微妙之處在於,既有對於前途的感傷,但感傷裡又隱隱的有一種豪邁;既有時間的風霜,讓人感到寒冷,但寒冷裡又有親情的溫暖。悲觀和樂觀,奇妙的交織在一起,構成了蘇東坡式的達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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