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20日 星期六

莊子‧盜跖

   參閱《莊子‧盜跖》的記載。



  盜跖率領的徒眾有九千人,肆無忌憚地橫行國內,凶暴地侵略諸侯,鑿穿住室,破壞門戶,搶走牛馬,擄取婦女,貪婪地得到財物而忘記親友,不關心父母兄弟,也不祭祀祖先。凡是盜跖所經過的地方,大國的人民都在嚴守城防,小國的人民則避入城內,所有的人都感到痛苦。〈司馬遷稱盜跖竟得以壽終,但不知根據。〉


  孔子和柳下季結為朋友,柳下季〈柳下惠〉的弟弟,名字叫做盜跖。孔子對柳下季說:「做父親的,一定能教育他的兒子不做壞事;做兄長的,一定能引導他的弟弟不做壞事。假如做父親而不能教育他的兒子不做壞事,做兄長而不能引導他的弟弟不做壞事,那麼像父子兄弟這樣的親屬關係也就沒有什麼可貴的。現在,先生您是當代的才智有德之士,弟弟卻是盜跖,是天下的禍害,而您不能對他循循善誘,我孔丘私下為您感到羞愧!我請您允許我為您前去說服他。」


  柳下季說:「先生!您說做父親的一定能教育他的兒子不做壞事,做兄長的一定能夠引導他的弟弟不做壞事;假如兒子不聽從父親的教育,弟弟不聽從兄長的教誨,即使像您這樣能言善道者又有什麼辦法呢?況且,跖的為人,思想活躍好像不斷湧出的泉水,感情變化好像突然刮起的風暴,強悍剛烈足以抵禦敵人,言語辯才足以掩飾過錯,順從他的心意就高興,不順從他的心意就發怒,時常用言語來污辱別人。先生!您千萬不要去惹他。」


  孔子不聽柳下季的勸告,讓顏回駕車,讓子貢在右邊陪乘,前往會見盜拓。這時,盜跖在泰山的南面,休整徒眾,正切碎人肝來吃。孔子下車走到營柵之前,見到守門官,說:「魯國人孔丘,聽說將軍有崇高的理想,前來拜訪,請你轉達拜訪的請求。」


  守門官進去通報,盜跖聽到孔子前來見他,勃然大怒,眼睛瞪得很大,怒髮衝冠,說:「這個人是不是魯國的巧偽人孔丘?替我轉告他:『你製造輿論,毫無根據地稱道文王和武王,你頭上戴著像樹枝一樣的帽子,腰中束著像牛肋一樣的皮帶。大放厥詞,胡說八道,不耕種土地卻吃得很好,不織造衣服卻穿得很好。大發議論,製造是非,以迷惑各諸侯國君,使天下的學士回不到正道上。虛偽地表現出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的樣子,希望以此求得封侯的賞賜而博取富貴。你簡直是罪大惡極,趕快滾回去!不然,我就要把你的肝挖出來吃!』」


  孔子再次通過守門官請求拜訪,說:「我榮幸地和柳下季做朋友,希望能夠在帳前看到足下。」


  盜跖答應,孔子走了進來,禮貌地向盜跖施禮。盜跖異常憤怒,岔開他的雙腳,手按寶劍,眼珠幾乎瞪了出來,聲音就如猛虎,說:「孔丘!到前面來!你所說的話,符合我的心意就叫你活,違反我的心意就把你殺死。」


  孔丘說:「我聽說,凡是坐擁天下的人有三種美德:生就的身軀魁梧、容貌美好,年輕的、年長的、地位高的、地位低的,見到他都感到高興,這是第一種美德;智慧能夠經緯天地,才識足以辨別各種事物,這是第二種美德;勇敢、強悍、果斷,能聚集並率領許多士兵,這是第三種美德。人凡是具備其中一種美德,就足以南面稱王了。


  現在,將軍兼有這三種德行,身高八尺二寸,面部神采奕奕,嘴唇猶如鮮明的丹砂,牙齒猶如排列齊整的貝殼,聲音洪亮猶如黃鐘,而名字卻叫做盜跖,我私下為將軍感到羞恥,認為不該得到這樣的名聲。如果將軍能聽從我的意見,我將為將軍向南出使到吳國和越國,向北出使到齊國和魯國,向東出使到宋國和衛國,向西出使到晉國和楚國,使他們為將軍建造數百里的大城,經營數十萬戶的采邑,尊奉將軍為諸侯國君,與天下的諸侯一起除舊布新。把武器放下使士卒休息,收養兄弟,共同祭祀先祖。這才是才智之士所應該做的,也是天下人的希望。」


  盜跖說:「我聽說,喜好當面誇獎人的,也喜歡背後毀謗人家。現在,孔丘應許我大城和眾民,這是想要借此引誘我,從而使我做一個順民,這怎麼能夠長久呢?城市再大,也沒有比天下更大。堯和舜生前統治天下,死後,子孫卻沒有立錐之地;商湯和周武王被立為天子,後代卻被滅絕;不就是因為他們貪求大利的緣故嗎?


  況且,我還聽說,遠古時候,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人民都住在巢中以躲避禽獸,白天拾取橡栗作食物,晚上便睡在樹上;所以,他們被稱做有巢氏之民。古時候人民不知道穿衣服,夏天積蓄柴草,冬天就用來烤火;所以,他們被稱做知生之民。神農的時候,躺下來就安靜休息,起來就悠閒自得,人們只知道有母親,不知道有父親,和野獸生活在一起,自己耕種土地收獲食物,自己織布製作衣服,人們之間沒有相互損害之心,這是最理想的社會了。


  然而黃帝卻不能達到這種理想,在涿鹿的原野和蚩尤作戰,血水流了百餘里。堯和舜興起之後,設置百官,管理人民,然而商湯流放他的國君,武王殺死殷紂。從此以後,強大的欺侮弱小的,人數多的欺侮人數少的,商湯和武王之後,都屬於亂人一類。


  現在,你提倡文王和武王的治國之道,掌握著天下的輿論,用來教育後代。穿著寬大的衣服,說話和行動矯揉做作,而迷惑天下的諸侯國君,以求取富貴,盜賊之中沒有比你再大的了。為什麼天下人不把你叫做盜丘,而把我叫做盜跖?


  你用甜言蜜語說服子路,使他跟隨著你,子路捨棄了他那高高的帽子,解除了他那長劍,在你那裡接受教育,天下人都說你孔丘能夠制止那強暴的不法行為。最後,子路想要殺掉衛君而事情沒有成功,在衛國的東門之上身軀被剁成肉醬,這是你教育不到的地方。


  你自以為是有才智而聖明的人嗎?然而你一再從魯國被趕出來,在衛國,人們鏟去了你的足跡,在齊國遭到困窘,在陳國和蔡國之間遭到圍困,在天下沒有容身之處。你所教育的子路,身體被剁為肉醬,這樣的禍害,對上無法保護自己的身體,對下無法做人,你所宣揚的「道」,哪裡值得尊崇呢?


  社會上所尊崇的,沒有超過黃帝的了,黃帝尚且不能保全德行而戰鬥在涿鹿的原野,以致血流百里。堯不能愛護他的兒子,舜不能孝敬他的父母,禹患了半身不遂的疾病,商湯趕走他的君主,武王討伐殷紂,文王被囚禁在羑里。這六個人,都是社會上所推崇的,仔細地討論這件事,都是用利來迷惑人的本真而強迫他們違反他那自然的性情,這種做法實在太令人感到恥辱了。


  社會上所說的賢士:伯夷和叔齊。伯夷和叔齊放棄了孤竹國的君位,而餓死在首陽山下,屍骨得不到埋葬。鮑焦行為矯飾,否定當時的社會,抱在樹木上死了。申徒狄以為諫正國君,國君不會聽從,便背著石頭自投於河而死,屍體被魚鱉吃掉了。介子推是最忠誠的,他曾割掉自己大腿的肉給晉文公吃,後來晉文公賞賜有功之臣時,忘掉了他,介子推憤怒地離開晉文公,抱在樹木上被燒死。尾生和女子相約在橋下相會,女子沒有來,河水暴漲,尾生抱在橋柱上被淹死。這六個人,和被殺的狗、到處亂跑的豬,以及拿著瓢到處討飯的乞兒實在沒有什麼不同,都是看重名節、輕視生死而不顧念根本頤養壽命的人啊!


  社會上所說的忠臣,沒有超過比干和伍子胥的了;然而伍子胥卻被殺而沉屍江中,比干卻被挖心而死。這兩個人都是所謂的忠臣,然而最終卻不免遭到得道人的譏笑。由以上來看,像伍子胥、比干,都是不足推崇的。


  孔丘!你用來說服我的,如果告訴我以鬼神之事,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如果告訴我以社會上的事,不過這些罷了,而這些我都是聽說過的。


  現在,我告訴你有關人的性情,眼睛想要看到顏色,耳想要聽到聲音,嘴裡想要品嚐滋味,志氣想要充沛。人,最高的壽數是一百歲,中等的壽數是八十歲,下等的壽數是六十歲,人的一生中,除掉疾病消瘦、死亡憂患,心情愉快開口而笑的時間,一個月當中,不過四、五天而已。天和地是無窮無盡的,人從生到死,卻是有一定時限的,將有限的生命寄託在無窮無盡的天地之間,迅速的和駿馬奔過縫隙一樣。不能夠使自己的心情愉快,不能頤養自己的壽命,都不是通曉大道的人。


  孔丘!你所說的,都是我拋棄的,趕快離開這裡,滾回去,不要再說什麼了!你所宣傳的道理都是顛倒失真、虛偽巧詐的東西,不能夠保全人的自然本性,哪裡值得一談呢?」


  孔子辭別了盜跖,快步離開,走出門來,急忙上車,韁繩三次從手裡掉下來,眼睛茫茫然什麼也看不清,面色猶如死灰,按住車前的橫木,低下頭來,喘息不定。回到魯國的東門之外,恰好碰見柳下季。柳下季說:「現在好多天沒有見到您,車馬有遠行的樣子,是不是去拜訪跖了?」


  孔子仰天而嘆,說:「是的。」


  柳下季說:「跖是不是像我從前所說的那樣違背您的意願了?」


  孔子說:「是的。我這是沒有病卻自找麻煩地給自己針灸,快步跑到老虎的跟前撅著老虎的頭,撫摸著老虎的鬍鬚,幾乎被老虎吃掉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